明月初

如寄32【无名/何叶】


汽车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前停了下来。

叶轻犹豫了一下,没有下车。

“我爸爸最讨厌日本菜。”他说,“他是不会来这里的。”

“那是你爸爸。”唐墨森笑着说,“但是何主任可不一样。”

雷阵雨停得轻易,方才还泼天的大雨这一会儿已经小了许多,唯有天边隐隐传来的雷声和不时闪过的电光昭示着暴风雨仍在这座城市上空盘桓。

唐墨森率先下车,亲自接过侍者手里的伞,替江如蘋挡着头顶的雨。

“你不想进门也没关系。”他对叶轻说,“我叫司机直接送你回家。”

“那我爸爸呢?”叶轻咳了一声,不甘心地问,“他到底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唐墨森无奈地说,“他的去向也并不会时时向我报备。你看,我要找他,也只能来这种我们经常到访的地方碰碰运气。”

叶轻皱着眉头又看向日料店。他身上湿透了大半,止不住地发冷,喉咙里却像横亘着一块火炭,两侧太阳穴一突一突地乱跳,连带着耳朵里嗡嗡乱响,教人没办法集中精神。

“走吗?”唐墨森牵着江如蘋问他,“你不走我们可要走了,雨还下着呢,一会儿要把江小姐淋湿了。”

叶轻又看向江如蘋。后者微微低垂着头,容色淡淡的,另一只没有被唐墨森牵住的手却微微蜷曲着,手指不安地捻着风衣的衣带。

“江小姐之前见过我父亲吗?”他忽然天马行空地问了一句。

江如蘋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眸。

“没有。”她轻声说,“原定今天是第一次见。”

叶轻深深呼吸了一次,借由雨天潮湿冰冷的水汽安抚着焦灼滚烫的肺腑。

“我跟你们去。”他说。


他们在侍者的引导下在幽深狭窄的走廊里蜿蜒前行,叶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条走廊有些奇怪的眼熟。不过日式的建筑大多低矮狭窄,他毕竟曾在东北长到六岁,有一些关于日式生活的模糊记忆并不奇怪。

包厢在走廊尽头,门口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双木屐。叶轻心中有更惦念的要事,并没有注意。

他在看江如蘋的手。

那双手经过刻意的保养,看起来已经与普通女性的柔荑没有两样。但她慌张时下意识的手势依然保持着机警的姿态。

这个姿态叶轻十分熟悉。

——那是用惯了手枪与短匕的人的下意识反应。

他提着一颗心一路跟着他们走到包间门口,匆匆朝门内一扫,发现何惟殊并不在此处,忽然松了一口气,定下神来,又笑自己关心则乱。

江如蘋显然与唐墨森关系匪浅,她若当真是名女特务,首选的目标也该是级别更高的唐墨森,怎么会千方百计冲着何惟殊来。

但,若是她对唐墨森动了真感情,又迫于压力不得不选一名汪伪官员下手呢?

他这厢忍着头痛胡思乱想,没有注意到屋里有个人正盯着他瞧。直到唐、江二人都转过来看着他,他才隔着一道敞开的拉门与渡部淳一遥遥对视。

“轻帆君,”渡部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好久不见。”

叶轻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既然我父亲不在这,我就先回去了。”他对着唐墨森说,“唐表叔,谢谢你。”

他转身就走,听见渡部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你父亲人不在这,手书却在。”

叶轻站住脚,微微偏过头。

“多谢渡部君,”他说,“不过我回家就能见到他,并不需要留在这里多此一举,看什么手书。”

“他真的在家吗?”渡部笑着问唐墨森,“你与轻帆君为什么会在一起?在哪里遇到?”

“在76号门口。”唐墨森饮了一杯,朝叶轻的背影点了点下巴,“找他爸爸,找到了76号来,我见他被雨淋得可怜,一块带来碰碰运气。”

“哦。”渡部淳一摇了摇头,啧啧叹道,“怎么办呢?爸爸不在家,也不在76号,更不在此处。爸爸此刻身在何方呢?”

叶轻被他说中心事,仿佛被人一头浸在冰水里,冷得浑身都在打颤。他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外走了几步,渡部笑着同唐、江两人碰了碰杯,并没有挽留他。

嘴上却闲聊道:“我听说最近激进分子闹得正欢,何主任短短半月不到就被刺杀了三回,有一回差点就教人得手了。”

“时局紧张,”唐墨森自斟了一杯,长叹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不过朝不虑夕罢了。”

叶轻的脚步渐渐停了。

他站在幽深狭长的走廊里,呼吸滚烫,浑身颤抖,秀丽的侧影看起来十分伶仃。

“什么手书?”他低声问。


唐墨森拊掌笑道:“轻轻,我若是你,就先去换件干爽衣服,再来同我们一起喝一杯。教你那动不动闹失踪的爸爸一边去。”

他语气熟稔又轻松,仿佛真的便是一位好相处的长辈似的。

叶轻不为所动。

“给我看一眼手书。”他盯着渡部说,“我要确认字迹。”

“你先去换身衣服。”唐墨森劝道,“否则着凉生病了,我同你父亲没办法交代。”

叶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唐墨森毫不在意地笑笑。

“如蘋,”他说,“他不去我们去。你身上也淋湿了,咱们换一件去。”

他牵起江如蘋的手起身朝外走去。三人在走廊擦身而过,叶轻忽然无措起来。

他是不可能在这里换衣服的,谁知道他们准备的是什么衣服?可他不动,唐墨森却主动携着江如蘋率先离开,将他与渡部淳一单独留在一起。这一下以退为进,彻底把叶轻撂在当场。

他下意识地跟着两个人走了几步,唐墨森回过身,似笑非笑地拦了他一下。

“你这孩子,没点眼色。我同江小姐去更衣,你跟来做什么?”

叶轻眼睁睁看着他们相携拐过走廊,拉门开了又关,连两人喁喁的语声也听不到了。


“轻帆君。”渡部拍了拍身侧,“过来坐。”

叶轻转过身。

“手书。”他冷声说。

渡部扬了扬手上的信封,将它丢在餐桌上。

“自己过来拿。”他说,“轻帆君哪里都好,就是被养得太娇气,几步路都懒得走。”

叶轻静静地站在走廊里盯着桌面上那个薄薄的信封,慢慢吐出一口滚烫的长气。

“算了。”他忽然说,“我不想看了。”

他提步朝外走去。他呼吸灼痛,眼睛又酸又涩,胸腔里一阵阵发紧,连脚步都是飘的。

咔嗒。咔嗒。

叶轻浑身一凛,几乎呼吸骤停。

咔嗒。咔嗒。咔嗒。

叶轻不敢回头,紧着走了几步,身后的“咔嗒”声始终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回荡在走廊里。

他越走越快,终于发足狂奔起来,走廊尽头的大门在他跌跌撞撞的视线里越来越近,他蜷着上半身,护住头,合身撞了上去。

“砰”一声,看似轻飘飘的木门却仅仅只是被撞得向外晃了晃,叶轻清晰地听见外头“哗啦”的锁链声。

门被锁死了。

他不由自主地被弹了回来,后背狠狠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忍不住呛咳了几声,可那噩梦般的“咔嗒”声已经走到了近前。

叶轻走投无路,弹起身又撞了一次。他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这一下还不如上一下,被弹回来的时候甚至没力气护着头脸。

可他却没能如愿撞回墙壁上。

叶轻一声不吭,咬着牙曲肘朝后狠狠一捣,渡部闷哼一声,倒退了几步,“噗嗤”笑出声来。

“真有劲。”他捂着胸口笑着说,“倒是看不出来。”

叶轻重重喘着粗气,他低下头,看着地板上那一双木屐,以及和服宽大的下摆。白色内衬,藏蓝外袍,袍子上绣着繁复的水波暗纹。

他抬起头与渡部淳一对视,缠绕多时的噩梦终于有了脸。


渡部朝他举起手里空白的信封,安抚道:“你别这样,我并没有恶意。”

“我是真心地、想与你分享你父亲的这封珍贵手书,轻帆君。”

他在叶轻戒备至悚然的目光里,拆开那封信,抖出薄薄的一页纸来。

叶轻看了那张纸一眼,入眼皆是密密麻麻的日文,气得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你果然在骗我!”他曲肘就撞,渡部吃了他一次亏,即刻上手将他拦着,不防叶轻一肘将他的格挡荡开,另一只手抡圆了照着他的脸狠狠揍了一拳。

渡部偏过脸,舔了舔裂开的嘴角,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叶轻一眼。

“不信么?”他举着信纸,给他看落款上的私印,“星野家的族徽,你不会是忘记了吧?”

他按着嘴角上的伤,忍不住对着叶轻怔忪的神情笑了一下,好整以暇地将信纸上的内容一字字念给他听。

“……特派星野轻帆任上海市特高课课长助理,任期三年。即日生效。”

“你生父星野原从满洲总务部寄来的亲笔手书。”渡部淳一盯着叶轻由于愤怒和高烧而泛红的薄薄的眼睑,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你父亲把你送给我了。轻帆君。”

天际一道闷雷滚过,已经渐渐止息的雨声又渐次细密了起来。暴雨似一道沉重的帷幕,拉开了一道横贯两世的岁月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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