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

如寄31【无名/何叶】


一片静默中,何惟殊试探着去拉他的手。

叶轻安安静静地被他牵在手里,既没有回握,也没有挣扎,冰冷的一小团蜷在人手心,怎么也捂不热。

“你总得给我个解释的机会。”何惟殊说,“衙门里断案还讲究个签字画押呢。”

叶轻抬眼看了看他。

“你说吧。”他淡淡地说,“我听着。”

何惟殊顺势拉着他往旁边牵,温声哄道:“我们别在这里站着,满地的碎玻璃,扎着了不是玩的。”

叶轻将他一甩,又坐回餐椅上。

“就在这里说。”他眼底的泪意又涌上来,被他抿着嘴角硬生生压住,看起来十分地委屈可怜,“你就只会诓我。”

“没有的事,”何惟殊被他的红眼圈磨得心里发酸,又将他的手小心地拢回掌心里捂着,“我什么时候诓过你?”

“就今天!就刚刚!”叶轻大声说,“我如果没有自己发现,你永远都不会告诉我方知薇的死讯!”

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哽咽着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死了!”

何惟殊有口难言。他的确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说起这个消息。方知薇是一个很特殊的人,她代表了叶轻或许可能的另外一种人生。从某种程度来说,何惟殊对方知薇一直心存愧疚,他总是会忍不住想,倘若不是由于自己的一己私欲,也许叶轻已经顺利毕业,出国留学去了。他会在远离漩涡的地方顺顺当当地谈恋爱、结婚,也许还会生一个像他那样可爱的孩子。对方未必是方知薇,但却一定是方知薇那样的女孩子,有良好的家世和教养,与他站在一起很登对。

“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何惟殊苦涩地说,“轻轻。对不起。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很懦弱,爸爸给你道歉。”

“你可以拦着他们的。”叶轻含泪道,“而且,不必、不必使用这种方式……”

“哪种方式?”一直沉默在旁的王默群突然插嘴,“叶公子是嫌她死得不够好看?难道被汽车炸弹炸上天就死得很好看么?”

叶轻瞪大眼睛,眼里震惊伴随着悲痛,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何惟殊不耐地回头叱道:“你怎么还在这?来人,送客!”

叶轻气得发抖,大声争辩道:“没有她提前知会,你以为我们怎么逃过这一劫?!”

“没有她事先欺骗你,我们也不会有这一劫。”王默群冷声道,“你喜欢她,所以你觉得她样样都好、事事都对,哪怕她设计要杀你父亲,你也……”

“住口!”何惟殊厉声道,“还不快滚?!”

“……是吗?”叶轻转过脸看向何惟殊,眼里的泪珠摇摇欲坠,“所以,就因为我跟你的心腹说过一句,我喜欢方小姐。是因为这个吗?”

何惟殊十分头痛,知道他又钻牛角尖误解到更深一层去了。他着人将王默群赶走,自己蹲在他面前,姿态低得只比双膝着地好一点,恳切地说:“轻轻,你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摸摸叶轻的手,仍旧冷得似冰,怎么也捂不热似的,不禁十分心疼,忍不住劝道:“别气了,你哪能禁得起这样。”

一想到他这样伤情伤心是为了什么人,又有些难言喻的酸涩,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错话:“气出病来也无非只有我一个人心疼你,方小姐泉下有知,也未必肯领你的情。”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因为叶轻一瞬间看起来似乎懵了,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何惟殊立刻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要说你不知道吗?”叶轻的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了下来,“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是方知薇,是不是?你介意她,所以宁作壁上观,任由她被……”

“轻轻。”何惟殊正色道,“你不能这样红口白牙地冤枉我。”

“我哪里冤枉你?”叶轻哽咽着说,“你敢说你不知道你们的人会去报复?你敢说你不知道她死了?”

何惟殊眼睁睁看着话题又钻回了牛角尖,百口莫辩,心底感到无比焦躁。他捏着眉心站起身来回踱步,决心汲取上次的教训,不与他做口舌之争。

“咱们别争执了好不好?”他耐着性子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心里头互相明白就行了,没必要非得辩明。”

“我不明白你。”叶轻垂着泪,负气道,“我看你也并不怎么明白我。”

何惟殊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他不顾叶轻的挣扎,大踏步走过去将他从满地碎片中间举了起来,一路抱到客厅沙发上稳稳地放好,扯过一旁的毯子裹在他身上。

“我现在就去部里一趟。”他对叶轻说,“她弟弟方知行还关在监狱里,逝者已矣,能救下一个也是好的。”

叶轻别扭地撇过头,眼里还含着泪。何惟殊掏出手帕,卷着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拭了拭,接着在他紧绷的嘴角上亲了一下。

“求太太别生我的气了,”他笑着说,“我知道错了,这就去将功补过。”


“讨厌死了。”叶轻红着脸,气急败坏地在自己嘴角蹭了一下,“耍赖皮。”

他不肯回头,静静地在沙发上靠了会儿,耳朵却一直竖起来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好半天都没有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以为何惟殊还在客厅里没有出去,没好气地说:“就知道你又在诓我!只有嘴巴说得好听!”

“少爷,”佣人忍着笑提醒他,“先生出门去了。”

叶轻一怔,急忙探出头问道:“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到汽车声?”

“先生没有开车。”佣人道,“说是少爷今天生了好大一场气,恐怕夜里不舒服,把汽车留下,去医院或者接医生都方便。”

“没开车?”叶轻愕然道,“那、那这么晚了……”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渐渐懊悔起来,问佣人:“你出去看看,还能看到人吗?能不能把人喊回来?”

佣人很听他的话,立马出去替他探看,一会儿回来如实禀报道:“已经瞧不见了。门房说先生叫了辆黄包车走了。”

叶轻魂不守舍地坐在沙发上。他冷静之后,渐渐已经明白过来。何惟殊在家里陪了自己一天一夜没有脱开身,他去哪里知道方知薇的消息?倘若手下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又想起何惟殊看到那张报纸时眼里的震惊,想着早些时候他玩笑时说的那句“我算是知道人是怎么被冤死的了”,一颗心软得发麻,恨不得时间倒转,把不该说的话完整吞回肚子里。

这不是个傻子吗?他不无埋怨地想,解释来解释去,没有一句说在点子上,哪怕简简单单说一句“我不知道”呢。

外头忽然滚过一声闷雷,叶轻一惊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要下雨了,先生带伞了么?”

“少爷,先生都走了好一会儿了。”佣人安慰他,“就算这会儿下起雨,先生也早该到了,淋不着的,您别担忧。”

叶轻非但没宽心,反而越发焦虑起来。

“给先生的办公室打个电话,问他到了没有。”他吩咐道,“算了,我自己打。”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雷雨天气的缘故,电话线路出现了故障,这一个电话怎么都接不通。

叶轻挂断电话,站在电话机面前发了一会儿呆。前夜的枪声爆炸声仿佛还回荡在他脑海里,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后背的汗止不住出了一层又一层,感到真实地后怕起来。

“我要去一趟特工总部。”他断然说,“我要见先生。”

他脸色苍白,眼睛亮得能灼伤人,佣人们没人敢拦着,忙不迭替他备车。盛夏里的雷雨来得急,等他们到了特工总部门前,雨已经下得大了,雷声伴随着哗哗的雨声,将车窗洗了个透彻,从车里朝外望出去,隔着条小瀑布似的。

叶轻就这样隔着玻璃眼巴巴看着司机和门房交涉,不多时司机又冒着雨跑回来,大声向他报告:“少爷,他们说先生出门了,没在部里!”

叶轻一听就急了。

“怎么可能呢?”他说,“这么大的雨,他不在这,还能在哪?”

他推门下车,司机忙将伞举过他头顶,然而没有用,狂风裹着暴雨很快将人淋了个透湿。

门房是新来的,并不认得叶轻,不耐地朝他们挥挥手:“都说了主任不在!你们再这样不知轻重地纠缠我要叫保卫了!”

“拜托你帮忙再通报一声,”叶轻好声好气地说,“就说何公馆来人,主任会想要见我的。”

雨声大,门房也不知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摆摆手做驱赶状,头都不曾抬一抬。叶轻有些着急,还想再问,忽然特工总部大门敞开,从里头缓缓驶出一辆汽车来。

门房立刻点头哈腰地站起来,叶轻回头,透过泼天大雨与久未见面的唐墨森遥遥对视。


“这不是轻轻吗?”唐墨森摇下车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愕然笑道,“怎么把自己淋成这样?”

叶轻双肩已经湿透,雨水正源源不断地滑进他竖起的衣领,将他激得瑟瑟发抖。

“唐表叔,”叶轻朝他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恳切地道,“我想进去见我爸爸。”

唐墨森一怔,回头看了看特工总部森严的大楼,遗憾地道:“我也是来找你爸爸的,可惜,他没在办公室。”

“他真没在?”叶轻脸色一白,“那他……他会在哪?”

“我也正要去找他。”唐墨森说,“要不你先上我的车,别在雨里淋着了。”

等到叶轻上了车,才发现唐墨森的后座还坐着一位十分年轻的女士,眉目间很有些疏冷的美丽,她拥着一件风衣,朝叶轻点了点头。

“这是江小姐。”唐墨森为他们互相介绍道,“如蘋,这是表哥家里的轻轻,我同你说过的。”

叶轻看了看她手上与唐墨森同款的宝石戒指,朝她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他心思不在这上面,转头又问唐墨森:“我们去哪里找我爸爸?”

唐墨森沉吟了一下:“我们常去的地方也只有那一处,今晚恰巧有饭局,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接到邀约已经先过去了,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们去一同看看。”

“还是先送他回家吧。”江小姐忽然插嘴道,“轻轻,我们先送你回去好不好?我看你淋了雨,正在发抖。”

“我还是想先去找我爸爸。”叶轻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江小姐,谢谢你。”

“轻轻自己也想去。”唐墨森似笑非笑地说,“你跟着操什么心。”

江小姐低下头拢了拢身上的风衣,不作声了。


何惟殊从办公室里间走出来,随口朝外头问道:“唐部长走了?”

“是。”手下答道,“按您的吩咐,说您没在。”

“嗯。”何惟殊朝监狱走去,一边吩咐道,“以后也是如此,他但凡这个时间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部长的模样倒不像是公事。”手下说,“还随身带着一位年轻的小姐,看着像是来邀请您赴私宴的。”

“我知道。”何惟殊说,“可惜我不爱吃日本菜,只能敬谢不敏了。”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一边快步朝关押方知行的囚室走去。心里想着快点将事情处理完,大约还能赶在叶轻睡着前回到家,同他道一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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