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

如寄30【无名/何叶】


咔嗒。咔嗒。

叶轻皱了皱眉。

咔嗒。咔嗒。咔嗒。

他辗转着躲闪了一下,噪声停了。叶轻松一口气,翻了个身,把头捂进被子里藏好。

咔嗒。咔嗒。

那声音如同附骨之蛆,不断缠绕在他周围。他紧紧捂着耳朵,竭力躲避着耳边不紧不慢的木屐声。面前的木地板上映出和服的下摆,白色内衬,藏蓝外袍,袍子上有繁复的水波暗纹。

头上的被子忽然被拉开,他拼命朝后躲去,不知蹭着了什么,周身“腾”一下燃烧起来,皮肤被灼得滚烫,烈焰攒成火球,从眼前层层翻滚而过。

他呜咽了一声,惊恐得不知该做什么好,喉咙里像横着一块薄薄的刀片,随着声带的震颤反复刮擦,泛起一股令人害怕的血腥味。

他皱着眉,小小声地控诉:“好吵……好烫……”

身上的不适并没有因为他的控诉好转半点,叶轻独自辗转了一会儿,逐渐委屈起来。

“要爸爸。”他哽咽着说。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他感到自己被裹着被子抱了起来,唇边触到一杯温热的液体,他迫不及待地舔了一下,又朝后躲。

苦的。

那人又叹了一声,好似对他完全没奈何。顿了顿,换作用唇哺了上来。

叶轻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与他唇齿纠缠了一会儿。一杯苦药水不知不觉落了肚。

他咂咂嘴,委屈道:“好难喝。大骗子。”

翻过身把脸埋在人身上,熟悉的香烟与古龙水的味道立刻将他完整地包裹起来,耳畔挥之不去的木屐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感到安全和圆满,满意地蹭了蹭,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很暗。

叶轻揉揉眼睛,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丝质的凉被从肩上滑下去,睡衣揉得皱巴巴的,领口大敞着,两片薄薄的锁骨包裹在又糯又白的皮肤下面,被幽暗的灯光映成好看的两道弧影。

他呆呆地与一旁伏案办公的何惟殊对视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外头的天色。

“天竟然还没亮吗?”他困惑地说,“我以为我睡了好久。”

何惟殊走过来,俯下身用额头贴着他试温度,半晌,终于松了一口气。

“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他无奈地说,“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发高烧、说胡话,把家里搞得兵荒马乱,人都要被你吓死。

叶轻瞠目结舌,怔了好半天,结结巴巴地说:“那我……那你……你是一直都在吗?”

何惟殊弯着腰与他对视,闻言哭笑不得,气得上手捏他的脸。

“我算是知道人是怎么被冤死的了。”他感叹道,“抱了你一天一夜,刚刚换身衣服坐一边看点东西,偏偏你就醒了。”

叶轻躲了一下没有躲开,被捏着半边脸颊,不满地小声咕哝:“也不知道之前是谁忙得脚不沾地,我哪知道你忽然又舍得不出门了。”

何惟殊挑挑眉,咬牙道:“是不是没良心,嗯?你这样我能去哪?”

叶轻看看他,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坏心眼地问:“那你怎么和人说的?让我听听大忙人何主任用什么理由旷工?”

何惟殊面无表情地将他看着。

“说我太太不舒服。”他语气平板地叙述,“发高烧,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淌眼泪,搂着我的腰不许我走,哭着闹着管我喊爸爸。”

叶轻的脸“腾”地红到脖子,“你你你”了半天,想不出什么能与之抗衡的话,气得一口咬在他下巴上。

正闹着,忽然佣人在外头敲门。叶轻磨着牙不肯撒口,何惟殊一边笑一边捏着他下颚将人摘下来,扶着他坐稳了,一手捂着下巴去开门。

“有本事不要挡!”叶轻凶巴巴地说,“教人看看你脸皮有多厚!”

何惟殊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他一眼,竟真的拿走了挡在下巴上的手。

叶轻傻了眼,眼睁睁看着他顶着脸上的牙印开门见人,只觉得浑身的火苗忽地又烧起来,烫得头都不敢抬。

何惟殊关上门,回头看了看缩在床上的小鹌鹑,一张素白的小脸羞得通红,红晕一直染到敞开的衣领深处,令人怀疑他是否整个人都变成了粉红色。

“这就羞成这样。”他意味深长地说。

叶轻横了他一眼,眼神的余韵里都带着绯红。

“谁跟你一样厚脸皮。”他毫无杀伤力地小声咕哝。


他直到下楼吃晚饭时还不爱理人,眼神一直盯着脚尖前方那块地面,特别是不敢与佣人对视。

“刚才敲门的人去厨房了,并没在前头。”何惟殊宽慰他道,“再说光线那么暗,她也未必就看见了。”

“你还说!”叶轻低声埋怨道,“烦死你了。”

他路过客厅,忽然顿了顿,倒着退了两步,惊道:“那、那不是王队长吗?!”

他惊恐地看看何惟殊下巴上还没完全消去的牙印:“你怎么不告诉我家里有客人!”

王默群听见动静,拘谨地站起来,远远隔着一道敞开的门跟叶轻打了个招呼。叶轻慌里慌张地挡在何惟殊面前,朝他尴尬地笑笑。

何惟殊将他逗得够了,不忍教他真的为此感到不安,从身后推着他的肩膀往餐厅走,安慰道:“咱们先吃饭,一会儿我再见他。”

他看看叶轻皱巴巴的小脸,笑道:“等脸上看不出了我再过来见人,行了吧?”


叶轻不情不愿地被他推走,吃饭时忍不住小声问:“王队长这么晚了还来咱们家,到底有什么事呀?”

“一些琐事。”何惟殊平静地说,“我今天一整天没有去部里,他来找我签几个文件。”

叶轻满怀心事地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昨晚的事情,你们……”

“好好吃饭。”何惟殊轻声打断他,“别想些有的没的,一整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

叶轻住了口,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小口认真吃起东西来。

何惟殊很快放下筷子,摸摸他的头站起身。

“我去招呼他一下。”他对叶轻说,“你慢慢吃,不要着急。吃完了好好坐着喊我过来接你,听见了吗?”

从餐厅到卧室短短一段距离,被他说得十万八千里一样,叶轻这个顶娇气的人都忍不住笑了。他对着光看了看何惟殊下巴上的牙印,确认看不出来了,才朝他挥了挥手。

“快去吧,”他忍着嘴角的笑意故作不耐烦地说,“又啰嗦又磨蹭。”

何惟殊笑着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没良心。”


他脸上的笑容在转身走进客厅时褪了个干净。

他捏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在沙发上坐下,脸上神情十分冷峻,仿佛并没有看到一旁站着的人的局促。

“你若是专程来请示我的,”他低声说,“我会说我不同意。”

他抬起眼看看王默群,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不过鉴于你昨天办的事也没事先同我打招呼,所以也许是我多想了,王队长。”

“主任,我不认为我昨天做得不对。”王默群说,“方家姐弟……”

“悄声。”何惟殊皱眉,转头看了看餐厅的方向,“不要扰到我家里人。”

王默群压低声音,继续争辩道:“方家姐弟利用叶……利用您的善心,故意接近您的私宅,搜集您的行动路线,甚至借由进出特工总部的机会往咱们的车上安装炸弹,这样的人要是都不处决,往后咱们是没办法立足的。”

“他们是不是主谋、参与了多少,这些都还存疑。”何惟殊不耐地道,“炸弹也未必就是方知行干的。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方知薇反水,我们的伤亡要比现在大得多。”

“将功补过也不能将过失一笔抹除,”王默群硬邦邦地道,“方知薇这种人就是该死。”

何惟殊将香烟在手上磕了磕,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同她有什么私仇?”何惟殊问,“何以对她这样咬牙切齿?”

王默群不说话了。

“你处决方知薇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何惟殊沉着脸说,“因为你的冲动,我们少了一个重要证人,最有力的证词没有了,也很难再进一步抓到组织者。你回去写报告自己领罚吧。”

“我们还有她弟弟。”王默群面无表情地说,“我今天来就是请示您,正式对方知行进行批捕。”

“他人现在在哪?”

王默群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在监狱。”


叶轻慢悠悠吃完了东西,侧耳听了听,客厅那头低低的交谈声还在继续,顿时感到有些百无聊赖。

他不愿意打断何惟殊的公事,也不想自己偷偷溜走,浪费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躺了一天一夜的身体状况没把握,害怕不小心磕了碰了,又要平白惹得人多担一场心。

他边玩着两支筷子边想,今晚不许他再弄公事,一会儿把王队长送走了,就喊他一起床上躺着,自己是睡了一天一夜精神了,可那陪护的人眼底下还是青的呢。

他心里想着事情,手上就没有准头,不小心掉了一支筷子在地上。

叶轻下意识俯身去捡,忽然一怔,伸手从餐桌底下拾起一张今天的晚报。


“你把人抓了再问我要批捕令。”何惟殊点头冷笑道,“我什么时候改口管你叫主任?”

王默群涨红了脸,讷讷低下了头。

何惟殊对他一系列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王默群在他眼中一向可靠,的确有一些木讷,但并不影响他的办事效率,向来说什么做什么,执行度很高。

昨天回来后他一心用在叶轻身上,没有理会外头的事,料想王默群去料理应当不会错。今天上午就得到报告,说是王默群私下里将人处决了。

何惟殊是见惯了生死的人,然而方家与他素有渊源,恼怒之余难免恻然。实则他心底还有一点不安,因为叶轻幼时曾很把方知薇当一回事,前几天两人之间更因为她发生了龃龉,这让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同叶轻说起这个消息,只盼他晚知道或者干脆不知道。

他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对王默群说:“将方知行换一处,单独关着,我亲自审。”

“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不许接近他。”他肃容说,“也包括你。”

王默群刚要说话,忽然从不远处餐厅传来“哗啦”一声,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何惟殊大半心神都在那头牵着,听见声音立刻站了起来,扭头问:“轻轻?怎么了?”

餐厅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何惟殊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大步朝餐厅走去,王默群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何惟殊远远看见叶轻的身影侧对着门好端端坐在餐椅上,不禁松了一口气,走近了看见地上摔碎的玻璃杯,顿时又紧张起来。

“快别动,”他说,“当心扎着!”

他几步赶过去,绕过地上的碎片半蹲在叶轻身边,自下而上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轻声问:“没拿稳是不是?有没有烫着自己?”

叶轻垂着眼眸,膝盖上放着一叠报纸,被水泼湿了大半,湿淋淋地盖在身上。

何惟殊伸手想替他把报纸拿走,被中途截住。

“方知薇死了。”叶轻平静地说,“你知道吗?”

何惟殊一怔。

叶轻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肯定地说:“你知道。”

何惟殊明白他是误会了。

“轻轻。”他不安地说,“我可以解释。”

“是你们的人做的吗?”叶轻呼吸颤抖,视线从何惟殊脸上慢慢移到门口呆立的王默群脸上,打了个转,恍然道,“哦。看来是王队长亲自动的手。”

王默群静了静,沉声道:“她设计欺骗你,目的是刺杀主任。她死得并不冤枉。”

叶轻嗤笑一声,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深深呼吸,胸口不住剧烈起伏,何惟殊试探着去握他的腕子,被他一挣甩开。

“什么理由都不足以解释你们处决她的方式!”叶轻站起身,狠狠将报纸摔在餐桌上,他气得脑袋发懵,心中愧悔交织,痛声道,“那是个女孩子!你们是不是人?!你们是不是人!!”

何惟殊这才看清了头版上一张带着照片的新闻。

叶轻说得没有错。那的的确确是一个女孩子最凄惨的死亡姿态。即便在这样的世道,也值得被报社专门开辟一块头版的位置来报道。

他到此刻方才知道,原来王默群所谓“处决”的方式竟是如此匪夷所思、令人遍体生寒。

何惟殊阖目长叹,明白自己此番大约是百口莫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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