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

关风不关月6


【程耳。程耳导演。】


像以往一样,我发现自己是个胆小鬼,因为怕失败而不敢大胆期望。

——博尔赫斯 《莎士比亚的记忆》


程耳端着饭盒回来,老黄端着茶碗乐了。

“怎么着?这是铩羽而归了?”

程耳一口气叹得百转千回。

“他不需要。”

老黄挑挑眉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坐到他身边。

“说真的,老程。”他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程耳点燃一支烟,“重要是他怎么想。”

程耳在弥漫的烟雾里,沉吟着说:“我们相似,又截然不同。他还年轻。而我也想要些体面。”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老黄诧异,“他若无情你便休。多干脆点事。”

程耳不说话了。

他在老友的陪伴下慢慢抽完一支烟。

他把烟蒂碾在烟灰缸里,伴随着烟灰破碎的细微的声音,淡淡地说:“可我舍不得。”

“近了,我舍不得他。远了,我舍不得自己。”


王一博说四十分钟就四十分钟。时间一到,他立时穿着戏服出现在程耳面前,脑袋瓜里已经精确储备好了这一场戏需要用到的日语台词。

程耳时常觉得王一博的大脑里有一台计算精密的存储器,它高速、缜密、精确,却又偏偏无痕。这台代号YIBO的电脑自带清理功能,他可能转身连前一天晚上吃什么饭都不记得,却能在极短的时间把陌生的语言和技能存储到位。

因为纯净,所以高效。所以无懈可击。

想要让他哭、让他痛,操纵他的悲喜,弄脏他一尘不染的灵魂。

程耳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生硬地挪开,避免自己萌生更重的戾气和奢望。

把自己套进名为“导演”的壳子里,这是程耳唯一能够理直气壮贴近他的时刻。

“这个妆有点太苍白了。”程耳对化妆组说,“这一场不必这么苍白,给他改改妆。”

化妆组工作人员欲言又止,王一博站在程耳身后,微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他在准备台词的时候已经吐过一次。高度集中的精神带给他短时间内的重压,让本就不怎么起效的胃药彻底失去效用。

他垂眸忍着胃里磨人的疼,颤抖着手指去摸盥洗台上的烟。

这场戏,先抽烟,再杀人,是整部电影的最高潮,全程推特写,一个头发丝的错处都不能有。

程耳坐在监视器后凝视着他。

他完美无缺,又究极脆弱。

他杀机毕现时的呢喃声,似恶魔低语,又似无量佛偈。

“一博,”他在扬声器里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王一博抬眼与镜头对视,眼里的杀意还未散去。

“没有。”他说。

他抽烟的动作逐渐滞塞,有几次甚至没办法把烟顺利地塞进双唇之间。

“再来。”王一博对镜头后的程耳说。

程耳逐渐心焦起来。

“今天不拍了。”他忽然说,“明天继续。”

王一博站在镜头后没有动。

“我说。再来。”

全剧组都惊呆了,看看男主角,再看看导演,两头狮子隔着镜头旗鼓相当地角着力,令一众外人不知所措。

程耳丢下扬声器,喇叭里传来“滋啦”一声,惊得人人捂耳朵,王一博却仿佛没听见一样,依旧笔直地站在镜头后。

程耳走出帐篷,问执行导演:“我说散了,没听见?”

执行导演忙着打圆场,对周围人说:“散了、散了,大家辛苦了。”

“导演。”王一博转过头叫执行导演,“我申请再保一条。”

他第一次当着程耳的面不带名姓地管别人叫“导演”,叫的还是程耳的执行导演。这个认知令他心底压抑的邪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

“我是导演你是导演?”程耳脸色一撂。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按照他的秉性,这话绝对还有后半句,程耳怼人是专业的,一句堵嘴一句诛心,怼完了云淡风轻笑笑,你计较就是你小气。

但前提是,对面不能是王一博。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瞬间将他心里的火苗浇得透彻。程耳咳了一声,刚要找补,王一博却忽然笑了。

他嘴角一勾,眼里却殊无笑意。朝着程耳点了点头。

“你是。”

他说完,转身就走,道具剃刀还握在他手里,被他狠狠一甩,丢在地上。剃刀瞬间弹跳起来,连续滚了好几次,在空旷的摄影棚里发出巨大的噪音。

程耳下意识追着他走了两步,才忽然意识到全剧组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两个。

“今天散了。”他只好站住,再次诚恳地对所有人说,“大家辛苦。”


王一博出门以后紧走几步,转到门后边一处深草丛里,实在忍不住,“哇”一声又吐了。

他一手扶着墙,只觉得头晕目眩,耳朵里的鸣啸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喉头发酸,胃痛如绞,偏偏早起就没有进食,又已经吐过一次,此刻铺天盖地的呕意折磨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器官。

程耳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心里一乱。

接着他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呼啸而来,好像刚才王一博扔出去的那把剃刀穿过片场直接扎在了自己的心尖上,快准狠地放干了一杯心头血。

他想问“你怎么样”,又想第一时间对他说“对不起”,最后只是快速解下自己的外套罩在他伶仃的单薄的后背上。

“我们去医院。”他说。

王一博百忙之中横了他一眼。

“你是导演,”他说,“不是助理。”

这是真动气了。

程耳拍着他的背给他赔不是:“对不起,一博,我给你道歉。”

王一博吐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靠着墙壁忍着疼,浑身没半点力气。

“哪件事?”他问。

程耳一怔。

王一博挑挑眉:“你在为哪件事道歉?”

程耳张口结舌。

王一博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程耳一把拉住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人箍回墙边。他退后半步,哀求似地对他说:“不论有几件事我都道歉。我错了,咱们去医院,行吗?”


王一博的助理都在酒店,程耳等不及通知他们来接,直接把人带上了自己的车。

他把王一博放在副驾驶,替他系安全带的时候,王一博痛苦地弯了一下腰。

“不行,”他说,“我会吐在你车里。”

“那你就吐,”程耳迅速坐进驾驶座,“别忍着。”

王一博皱眉把自己仰在头枕上,程耳发动了车子,替他将车窗打开一点缝隙,随着汽车提速渐渐有风吹进来,他吹了会儿风,感觉好受多了。

“只是胃痛吗?”程耳边开车边观察他的脸色,“头晕不晕?”

王一博忍了忍,回答他:“还可以。”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听起来脆弱又不设防,下眼睑晕出一片红,好像刚刚哭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一博没说话。

程耳于是懂了。恐怕不是一时半刻,甚至有可能他今天就是带病来上的班。

“对不起。”他再次郑重地说,“一博。我真的对你很抱歉。”

王一博疲惫地摆摆手:“刚才在片场,我也很抱歉。不该控制不住情绪。”

“我只是对自己有点着急,”他说,“害怕演不好。这一场实在太重了。”

程耳突然觉得无地自容起来。他作为导演,每天怀揣着对男主角的不可告人的心思,公私都缠绕在一起,丝毫不分明。

与光风霁月的男主角一比,简直是要自惭形秽了。

“不过,”王一博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还是接受你的道歉。”

“导演这些日子的确总是拿我撒气,”他玩笑似地,半带幽怨地说,“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了似的。”

程耳一怔,下意识地解释:“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叹息着再次道歉:“对不起,一博。我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负面情绪,这些本不该由你承担。”

“你比我们承担了更多压力。”王一博看着窗外飞速退后的街景,说,“可以理解。”

他们一时沉默下来。

“不过,”王一博忽然又说,“我还是希望有一个能和导演摊开来谈谈的机会。”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转过头看着程耳,面色苍白地问,“我们算是朋友吗?还是仅仅只是合作比较愉快的工作伙伴?——我们的合作,算是比较愉快的吧?”

当然愉快。程耳心想,比愉快还要超出很多,堪称是我人生当中最愉快的时光片段之一。

他盯着眼前的红灯,慢慢把车停在斑马线前面。红灯开始倒数读秒。

如果程耳再年轻二十岁。又或者程耳只是程耳,没有任何其他的身份。他一定会接过这个话题,原原本本地让王一博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是程耳比“程耳”背负了太多。

他的剖白无非有两种结局,最大的可能是被王一博厌弃,从此后离他远远的,别说朋友,连工作伙伴都没得做。

也有意外的可能,是被王一博接受。

那么他所背负的东西,全部都会变成王一博需要背负的重量。他对王一博的单向情感已经足以为千夫所指,一旦它演化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双向奔赴——

他会因为一己私欲毁了他。

倒计时结束,红灯变绿。

程耳启动了车子。

“我们当然是朋友。”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欢麻烦朋友。希望你不要嫌弃。”


片场实在是偏远,开到附近的医院时,王一博已经迷迷糊糊快睡着了。

他听见程耳那句“是朋友”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没错了,朋友是这样的。会闹别扭,也会需要对方分担压力。

他把程耳种种异状归结为这一个原因以后,好像忽然不再受困于种种微小的细节。他甚至不无同情地想,做导演真不容易啊。

他最终被诊断为急性胃炎。原因是压力、疲劳和不规律的饮食。这让程耳万分惭愧。

他陪着王一博输液。王一博大约实在是太疲惫了,来的路上已经睡了半路,输液针刚扎上没多久,人已经又迷糊了过去。

程耳搬一把椅子端坐在他床边,脑海中空空如也。

王一博轻轻翻了个身,梦话似的,忽然喊了他一声。

“导演。”

“嗯。”程耳也做梦似的,反问他,“哪个导演?”

“程耳。”王一博在睡梦中被他牵引着,轻声说,“程耳导演。”

他喊他的名字,连名带姓,依稀带着缠绵似的。

让他恍惚间觉得仿佛平行世界里真的还有一个程耳和一个王一博,他们不顾一切、倾心相爱,王一博会在每一个清晨从他们共同所属的大床上醒来,第一句就是喊他的名字。而自己则会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给他一个吻,对他说早安。

程耳凝视着他。

王一博呼吸匀净,面容疲惫,已经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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