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寄6【无名/何叶】
李舒特接到电话匆匆带着药从医院赶出来,坐上了去往何公馆的汽车。
他是中日友好医院的一名全科医生,中美混血,不知哪里入了76处何先生的眼,从一众中国和日本医生中脱颖而出,已经做了他将近一年的家庭医生。
后来熟悉了,他也曾问过何先生选他的原因。
何先生抽着烟,用带着一点点广东腔的国语对他说,我不放心日本人,更不放心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人。
这话就很古怪了,明明他自己就是个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人。
但李舒特只是个医生,医生不懂政治。
他们这些干特工的,等闲不会来医院,害怕医院人多眼杂,害怕暗杀和投毒。所以做他们的家庭医生,更多地是去他们的私人住处,为他们处理枪伤刀伤等等皮外伤。
但李舒特不一样。
何公馆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是为了一件事、一个人。
他在电话里听说是烫伤,有些心惊。这还是他做何公馆家庭医生一年以来,第一次遭遇这种紧急的情况。
以前也紧急,至少是催得紧急。他第一次不懂,以为是什么要人命的大事,背着一箱子手术包扎器械跑到何公馆一看,是他家的小少爷夜里贪凉发低烧,连退烧药都不用吃,冰袋包上毛巾往脑门上盖半宿,自己就好了。
后来他也学乖了,再接到何公馆的电话,如果没有特别的吩咐,直接带上小儿退烧止痛健胃健脾的药剂就好。
这样指明让他带上盘尼西林的,还是头一回。
汽车一路开进何公馆院子里,直顶到二层独栋小洋楼的门前,早有佣人提前在楼下等着接待。
李舒特不敢耽搁,一路挎着药箱飞奔上二楼,直奔叶轻的卧室而去,中途被拦下来,直接带进了何惟殊的主卧。
他进门的时候,何惟殊一身正装坐在床上,见他进来,朝他微微点头示意,没有说话。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侧卧的姿势,抱婴儿似的托在怀里,脸埋在他胸口,看不分明。
李舒特不必看也知道那是谁。
他凑上去看了一眼伤口,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作为医生,这样的伤口他是见得多了。但作为何公馆的家庭医生,他知道这种程度的烫伤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何公馆里恐怕已经人仰马翻过几轮了。
“是什么烫的?”他轻声问。
何惟殊顿了一下,悄声说:“热汤水。”
他想了想,又强调:“是还在沸腾的滚水。”
李舒特松了一口气:“不是热油,还好。”
他们交谈的声音已经悄而又悄,叶轻却还是被惊动了。
他把侧脸从何惟殊怀里转过来,对李舒特打招呼:“Mr.Lee,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脸色白得令人心惊,长睫低垂,盖住了毫无神采的双瞳。眼尾和鼻尖都带着绯红,仿佛刚刚哭过。
李舒特心生怜惜,越发放轻了语气,生怕一口气呼重了吹坏他似的:“小少爷太客气了。”
“嘘,”何惟殊把叶轻的头重新拢回怀里,“别说话,养养神。”
他拍拍叶轻的后背,真正哄孩子似的。然后抬起头询问地看着李舒特。
李舒特一五一十地向他报告:“创面处理得及时,皮肤损伤度不高,虽然面积大,但整体状况看起来还可以。我替他处理一下水泡,敷上敷料,再打一针盘尼西林。”
他看着何惟殊的神色,忍不住低声安慰:“问题不大,何先生不必忧心。”
何惟殊垂下头看着叶轻,全然没有松一口气的神情。
“止痛呢?”他问。
李舒特顿了一下,答道:“烫伤。除了麻药,目前没什么有效的止痛方法。”
“抱歉。”他真诚地说。
何惟殊沉默了。
李舒特硬着头皮开始消毒。他全然不敢提请何惟殊将叶轻放下的事,只好在鹰视狼顾的压力下拿起无菌注射器开始操作。
针头戳进水泡的瞬间,一向面对尸山血海都不眨眼的特务头子忽然转过头,避开了眼神。
“疼吗?”他问怀里的人。
叶轻把脸埋在他身上,说话慢吞吞的:“还好。”
“他应该是伤口疼,”李舒特替他回答,“这会儿处理水泡倒还好,皮肤烫成这样,已经不知道针戳的疼了。”
“可以了。”何惟殊骤然打断他,“不必说得这样详细。”
李舒特吓得立即住了口。
他在沉默中处理完伤口,又给叶轻注射了一支盘尼西林防止感染。注射时何惟殊又将眼神挪开,好像一丁点叶轻的鲜血也见不得似的。
“好了,”李舒特松开一直屏住的呼吸,一口气交待道,“伤口不要沾水,这几天饮食上注意。这几天要密切关注他的体温,如果发烧最好立即送医院,或者及时叫我过来也可以。我会每天来给小少爷换药。”
他刚想说告辞,叶轻却忽然微微挣扎着转过头。
“先生的手也受伤了,”他捧起何惟殊的手给李舒特看,“麻烦你看看他。”
李舒特这才看见何惟殊掌心里几近焦黑的大片灼伤。
他惊了一下,再看一眼何惟殊,后者仍旧垂眸凝视着怀里的人,仿佛无知无觉。
“你不提,我已经忘了,”他收回手,替叶轻理了理汗湿的额发,笑着说,“只不过蹭了一下,并不算什么伤。”
李舒特欲言又止,最终决定保持沉默。
幸好盘尼西林带了两支来。
送走李舒特,何惟殊稍稍松一口气,一只手抱着叶轻,一只手慢慢脱掉了身上的西装和马甲,只留一件衬衫。
他单手扯松领带,眼神一直没从叶轻脸上挪开。叶轻被冷汗打湿的头发已经被他整理到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他看着叶轻,终于忍不住俯下身,与他额头碰额头,温柔地贴了贴。
“疼吗?”他又问。
叶轻嘴角向下撇了撇,就在何惟殊以为他还会回答“还好”时,他忽然吸了吸鼻子,委屈地说:“疼。”
他搂住何惟殊的脖子,就这样与他头挨着头,哽咽着说:“腿疼,腰疼,半边身子都火辣辣的,到处都疼。我长了这么大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疼。”
他语气又软又糯,像一把带倒钩的小匕首,毫不留情地在何惟殊心上“噗噗”扎着洞。
何惟殊的嘴角越绷越紧,他听见叶轻凑到他耳边,小小声地念叨。
“不过都没有听说先生要把我丢掉那时的心里疼。”
何惟殊用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能让叶轻明白送他出去留学并不等同于将他抛弃这个道理。
不能提,提了就哭,哭一会儿就喊疼。小脸儿白得纸扎一样,一脑门的虚汗,身上包着大片的绷带,像一个不小心摔碎了还没被修复好的瓷娃娃。
“不哭了,不哭了。”何惟殊脑中嗡嗡作响,终于败下阵来,将他拢在怀里絮絮地哄,“你不想去就不去,就在我身边待着,我守着你,我护着你。”
叶轻抽噎着伏在他怀里:“你、你说话算,算数。”
“自然算数。”
叶轻仰起头,不信任地将他看着:“……你立字据。”
何惟殊看他一眼,立即下床去拿纸笔。
他伏在叶轻床前,提笔时却卡了壳。
叶轻抹抹眼泪,指手画脚地指导他:“你写,何惟殊、叶轻,白首相约,永世不离。”
何惟殊依言写下两个名字,听见他后面的八个字,忍不住斥道:“胡闹!”
叶轻看着他,眼见着眼中的泪又蓄满了,争先恐后扑簌簌地落下来。
“就,就知道是在诓我,”他悲伤地说,“骗、骗子!”
他哭得头晕,靠在床头倒气,一会儿又朝何惟殊伸出手。
“先、先生,”他哽咽着说,“好难受。”
何惟殊忍无可忍,提笔将那八个字迅速写了,牵住他的手坐过去替他揉胸口。
“不许再哭了,”他毫无威势地说,“忍一忍,再哭要生病了。”
他拿过一旁的热毛巾,不知今晚第多少次替叶轻又擦了一遍脸,将刚才被逼着写下那张纸塞进他手里。
“好了,轻轻,”何惟殊无奈地看着他,“休息吧,行吗?”
叶轻拿着他塞过来那张纸,透过闪烁的泪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小声读了一遍。微微抿了抿嘴。
他指着左下角空白的落款处:“你还没有签名字。”
何惟殊焉敢不从。
他签完了,叶轻从他手里接过钢笔,也认认真真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旁边,又落上日期。
他方到此刻才终于觉得顺意,举起字据端详了一会儿,仔仔细细折成几折,塞在枕下。又觉不妥当,抽出来放在睡衣胸前的口袋里。
他在何惟殊的帮助下避开身上的伤口,侧身躺好,主动把自己窝进何惟殊的臂弯。
“先生晚安。”他摸摸胸前的小口袋,肿着一对烂桃眼甜蜜蜜地说。
何惟殊哭笑不得地捏捏他的鼻尖:“又哭又笑,也不怕羞。”
他们的安然只持续了不到三个小时。
何惟殊心里惦念着李舒特的医嘱,迟迟不敢入睡,隔一会儿便去试一下叶轻的额温。叶轻把脸埋在他身上,呼吸很浅,看不出是不是睡着了。
“先生……”
寂静的黑暗里,这一声响起来的时候,何惟殊悚然一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轻轻,”他拍拍他的背,“怎么了?”
叶轻靠在何惟殊的臂弯里,他呼吸沉重,含含混混地说:“不能反悔……你立了字据的。”
他滚烫的鼻息喷在颈侧,何惟殊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我立了什么字据?”他试探着问。
叶轻没有回答。
“轻轻?”
何惟殊在一片难耐的安静中,缓缓抬起手去试他的额头和颈侧。
触手滚烫。
他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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