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

如寄5【无名/何叶】


唐墨森告辞以后,何惟殊又回到书房独自静坐了片刻。

一会儿佣人来敲门,提醒晚餐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开饭了。

何惟殊长叹一声,走出门去,却不是去餐厅,而是转身上了楼。

他站在叶轻的卧室前,敲了敲门,不出所料里面一片安静。

“轻轻。”他对着门温声说,“出来吃饭。”

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在寂静中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我进来了?”他问。

“不可以。”门后传来叶轻的声音,很近,与何惟殊只隔着一层门板,“我还在生你的气。”

何惟殊忍着笑:“嗯,我向你认错,不该当着客人的面对你摆脸色。”

门后没声音,似乎对他的抱歉十分不满意。

何惟殊反思了一下,又郑重地说:“即使私下里也不该对你摆脸色。轻轻,我很抱歉。”

门轻轻一响,似乎有人靠在了上面。

“但我还是很不愉快。”叶轻的声音近在咫尺,“不止为这一件事。”

何惟殊抬腕看了看时间。

“你先把门打开,我们边吃边聊,否则要错过晚餐时间了。”他说,“你中午就没有吃好。”

门后“啪”一声,落了锁。

“我没有胃口。”叶轻的声音走远了。

何惟殊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那就只好都不吃。”他说,“我也不吃了,陪着你挨饿。”

他缓步朝楼下走去,吩咐佣人:“把晚餐撤掉,今晚不吃了。”

他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他走下第三级台阶。

卧室门“哗”一声被拉开,叶轻穿着一身睡衣站在门口。

何惟殊挑眉:“这么早就换了睡衣?”

“我已经要睡下了。”叶轻板着脸走出来,“并没想过会被打扰。”

何惟殊忍俊不禁:“我当然会来打扰你,晚餐是很重要的。”

“毕竟这是一家人难得相聚的时刻。”何惟殊对着自己唯一的家人诚恳地说。

叶轻风一样从他身边路过,乒乒乓乓地跑到餐厅去了。


何惟殊跟在他身后走进餐厅的时候,叶轻已经自顾落了座,正在往嘴里扒饭。

何惟殊皱眉,按住他拿筷子的手,先替他盛了一碗汤。

“别忙吃饭,”他说,“先喝口汤垫垫胃。”

叶轻一双圆眼睛跟着他盛汤的手来回地转,转着转着眼圈红了,十足委屈。又被他自己抿着嘴压了下去。

何惟殊把汤捧到他嘴边,叶轻不看他,就着他的手拿起汤匙尝了一口。

“凉了。”他把汤匙一丢,冷着脸说。

何惟殊知道他心有不豫,也不和他计较,好脾气地唤来佣人把还温热的汤再端下去热。

他这样又绵又暖,新弹的棉花似的,倒仿佛叶轻是个无理取闹的人。

叶轻把碗重重一放,靠在餐椅里不说话了。

何惟殊也不在意。他翻了翻餐桌边的报纸,状甚随意地与叶轻闲聊。

“你喜欢建筑吗?还是法律?”他问,“似乎最近金融也很热。”

叶轻胸口起伏,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

“先生指的什么?”他说,“为什么要这么问?”

何惟殊一怔。

“只是随便问问,”他回答,“和你闲聊,一起等一口热汤罢了。”

他笑笑,端详着叶轻的神色:“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话题,那我们就不谈论。”

佣人很快把砂锅端回来,汤本来也是热的,上火重新一煮很快翻开了花,端上来时仍咕嘟嘟滚着浓郁的香气。

何惟殊知道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正好借此转移了话题:“你最喜欢的玉米排骨汤,现在是热腾腾的了,快尝一尝。”

说着示意佣人把砂锅放在手边,亲手重新盛了一碗汤给他。

叶轻低着头不肯看他,何惟殊于是把汤碗放在他面前。叶轻垂着眼看了面前的汤碗一会儿,忽然落了泪。

那两颗眼泪玉珠儿似的,直上直下,从下眼睑离开,直接咚一声落在碗里,又重又沉,在何惟殊心上凿出两个洞来。

“轻轻,”他下意识抬手去替他拭泪,“这是怎么了?怎么伤心了?”

他不问,叶轻或许还能一直忍着。他一问,叶轻只觉得泪意上头,瞬间哽咽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建筑、法律、金融!”叶轻哭道,“下一句是什么?准备把我送往英国、法国、还是美国?!”

他泪落如雨,眉头紧蹙,嘴唇发白,哽咽着一口一口倒着气,哭得声噎气堵。

何惟殊没想到他竟会是这样的伤心,一时又心疼又无措,拉起他冰冷的手试图安慰:“留学而已,轻轻,能走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这不是很好吗?”

叶轻骤然挥开他的手:“是吗?看完了呢?”

他重复何惟殊与唐墨森的对话:“‘毕业了就留在国外定居,不必回来了’,先生,想把我抛弃有很多种方式,您现在说一声,我可以立刻就走!”

他站起来转身就走,何惟殊急忙伸手拉他,叶轻落力挣扎。他背对着何惟殊,盛怒之下手重得很,挣扎间挥到了刚刚从火上端下来、兀自还在沸腾的砂锅,那锅本来就是放在桌子边上,被他大力一碰骤然失去平衡,前后晃了两晃,整个朝他身上栽倒下去。

何惟殊脸色一变,顾不得别的,直接上手去扶,皮肉抓在滚烫的锅壁上发出“呲啦”一声焦响。他拦得住锅,却拦不住更快一步倾倒下去的液体,里头还在沸腾的热汤哗地一下,尽数泼在叶轻半边身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叶轻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头深深埋下去,扶着餐椅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何惟殊猝然起身,“砰”一声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轻轻。”他走上来,想说什么,却又全然无措似的,只好又叫了他一声,“轻轻?”

叶轻侧脸雪白,紧闭着双眼,下颚线绷得死紧,没有回答他。

何惟殊匆忙地将他上下打量着,最后避开他的伤处,将他整个人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

少年人稚嫩的骨骼被攒成一把落在他怀里,纤瘦得令人心惊。

“别怕……别怕。”他不知是在对叶轻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他捧着他疾步向浴室走去,一路厉声吩咐:“浴缸放水,放冷水,快!”


叶轻被放进浴缸里时,冷水只来得及放了一半,冰冷的水流还在哗哗地向下冲着,此时还是初春,水温寒意刺骨,他一接触到水面,整个人都狠狠抖了一下。

他下意识搂住何惟殊的脖子,用惨淡的双唇嗫嚅着说:“先生……冷。”

他身上一片狼藉。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侧,被冷水一泡漂浮起来,越发显得弱不胜衣。

何惟殊将他上半身抱在怀里,用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额头,温声安慰:“没事、没事,马上就好。”

他拿起一旁的剪刀,上手去剪他身上的衣物,不知是剪刀太钝,还是在水里不好操作,剪了两下竟没有剪开。

何惟殊深呼吸了两次,额上青筋慢慢地爆起来。

叶轻低头看着他手上的灼伤,小声提醒:“先生,你的手受伤了。”

他浑身都在细细地发着抖,不知是冷还是疼。他抖着手去拿何惟殊手上的剪刀。

“我……我自己来,”他说,“你去、去包一下手。”

何惟殊猛地攥紧手里的剪刀,连剪带撕,“呲啦”一声,叶轻的睡裤在水里碎成两片。

他右边大腿外侧的皮肤红到发紫,被滚烫的热汤灼起一串燎泡,一路延伸到腰际,最严重处的水泡如小儿拳头一般大小。

何惟殊只看了一眼,立刻扭过了头。

“给医生打电话,”他哑声对着浴室门外的佣人说,“告诉他,大面积烫伤,请他务必带上盘尼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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